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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个古怪的人。 但在以古怪二字为自己打上标签以前,我认为,我只是比寻常人更喜欢独处。 至于理由,我想,或许是源自于恐惧。 我恐惧很多事,在意很多事,从7岁一直到15岁——那之前的记忆模糊,而那之后的人生发生了某种转变,总之,在那期间我最恐惧的是黑夜,甚至害怕在晚上将哪怕一点儿脚趾露出被子,噩梦惊醒时未关紧的门缝,睡前也绝不喝水,为了避免在深夜独自直面黑暗的可能。 也许不会有人相信,但我还是要说,我确实在黑夜里看见过不详的影子,那并非幼儿时期的幻想,并非在了解大江山鬼王或者美国电影里的地精制造出来的虚影,那些恐惧无处不在,在夜里,它们肆无忌惮的出现在我身边,而白天,他们则化作无形的视线藏在别人的身体里,影响着我的一言一行。 “刚刚的谢谢说的是不是有点小声,对方会不会因此而认为我没有礼貌?亚美同学今天没有和我打招呼,是不是因为我上一次路过她的时候皱了一下鼻子?那时我恰巧有些想打喷嚏,如果给她带来了我讨厌她的信号,她也因此开始讨厌我了怎么办?” 凡此种种,凡此种种,唯独沉浸在有关医学的剪报集、图书、绘本和我的母亲身边,我才能获得些许安宁。 前者是我的兴趣,你如果好奇我为什么热衷于医学,那么我的回答很简单,我认为医学是探索生命以何种形式稳定存在的科学。 最初,我接触那些剪报只是为了让它解答我对鬼魂和幽灵的困惑,但,就如同爱丽丝追逐兔子之初并没有想过,那只兔子会带她会走入那个庞大的地下王国,我也没想到医学会回馈给我一个那样神秘而诱人的世界。 至于后者,我的母亲,在她去世以前一直是我最重要的人,而在她去世后,我不用最重要来形容只是因为我概括不出那种,比“最重要”还更高一级的形容词。 “我的小淑女”,12岁之前母亲都沿用了这样的爱称,或者加上诸如“我的胆小的、小狐狸似的、机敏可爱的、怕黑的”此类各种各样的前缀,一边喊我一边亲昵的用头抵着我的额头,像是要吻我千万遍似的。 我对这种黏黏糊糊的称呼说不上排斥也说不上多么喜欢,这就好像3岁的孩子开始自己吃饭,大人们夸奖他是个好宝宝,但当他13时再因为吃饭而获得这样的夸奖就有点奇怪了。 但是如果母亲愿意,那么大可以这样喊,因为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我没有见过父亲,但母亲给了我所有的爱,她的爱丰盛又富足,你想象不到她这样一个矮小的女人身体里蕴含了多么巨大的爱的力量,她无微不至的照顾着我、保护着我,用她柔软的肩膀和耐心的声音引导我走出黑暗,越长大我就明白我是她的唯一、全部和一切。 “别害怕,我的小淑女。”她吻着我的额头说:“我永远爱你,我胆小的猫咪,不会有人比我更爱你了。” 是的,我明白只要回到母亲的怀抱就可以不用畏惧一切,因为不会有人比她更爱我了。她爱我胜过自己的生命,这并不是夸张的形容。 因为在我12岁时,在那场车祸之中,我的母亲也确实用生命践行了这句话,我至今仍然记得她濒死时看向我的目光里那浓重的担忧和怜悯。 ——没有了她我该怎么好呢? 她的目光告诉我这一点。 如今想来,这句话可能有失偏颇,但那时的我对爱还没有过更深刻的认知,我只知道我不可替代的至爱至亲永远的离开了我,我抱着双膝坐在医院的凳子上时,第一次感到我所深刻爱着的两样事物都是那样冰冷。 但纵使是这冰冷的没有余温的爱,也让我留恋万分,因为几天之后,就连靠在冰冷的门上感受着那与我一墙之隔的至亲至爱的机会我也失去了,我的母亲沉睡进罐子里,接到警察通知的外婆来城里带走了我和我怀里的mama,她把一个安置在家里,一个安置在远山处深林中泥土之下。 那个老人和女儿之间的矛盾随着我母亲的死去而消散了,她会继续抚养我,但我们并不亲近,此前我们素未谋面,而我在她身上也找不到一点母亲的影子,寄人篱下的不安感包裹着我,我不敢多说什么话,也不提任何意见和要求。 老年人的饭量小,她大概是通过自己估量我的食量,我经常吃不饱,我明白这并非她有意苛待,但我不想给她增添麻烦,唯一爱我的人不在了,我无法和人建立更有效的爱与被爱的回馈机制。因为在母亲死后我就觉得自己内心里那一汪名为爱的甘泉中已经贫乏到没有什么可以用来交换的了。 其实也不是不能像从银行里提前取钱一样赊取爱,相信自己总有一天能回馈对方。但我是一个胆小鬼,而胆小鬼是害怕风险的。 席卷美国乃至全球的经济危机,最初正来源于对明日的自己的过度自信。 这些知识都是我在课外读物上了解到的,我可能真的比较聪明,我不确定,因为胆小的人往往会思考很多,或者是因为思考许多才担惊受怕。但我上学确实很早,个子又不高,同级生普遍大我一岁,在城里念书时大家都很照顾我,常有女生把我抱在怀里说爱衣酱像是洋娃娃一样,她们很热衷于让我承担家家酒里女儿的角色,有时我很想拒绝,可这至少是我为数不多的能轻易满足大家的事,我太害怕自己成为扫兴的那一个了。 到了乡下之后,外婆本想让我和同龄人一起上学,只是我已经结束了初中的学习,再转档案会很麻烦。得知这件事后我对她说:“继续读就好,我可以适应的。” 现在想来,也许我的命运就是从这句话开始转变的。 四月,我转入了长藤高中,入学日的前一周我步入了自己的15岁,这一次没人给我蛋糕和祝福,但往年都是这个时候,所有我不会记错。 于是在其他孩子刚刚上国中的年纪,我和一群大我两三岁的人一起读书,是的,两三岁,乡下的孩子入学年龄普遍偏迟,因为营养不良的缘故,我在他们里面看上去又瘦又小,如果被以前的同学看到,他们一定不会觉得我像洋娃娃了。 因为我虽然长的慢,但从前的那些漂亮衣服还是很快就穿不下了。我并不好意思和外婆去提自己对于衣服的需求,还是她看到我被拘束在一件小衣服里之后叹了口气,去阁楼上找出了母亲曾穿过的衣服,不太合身,但至少不会难受了。不过更令我羞耻的是无法抑制的发育,书本告诉了我自己这是正常现象,但购买内衣和卫生用品的事我不得其所,因为没有一本教我如何挑选它们的书,书也不会像母亲那样摸着我的头温和的告诉我如何应对那些未知的、令人不安的事。 啊,请允许我叹一口气,这件事还是按照它发生的顺序延后一些说吧,在命运之轮转动伊始,并不都是不愉快的记忆。 我还记得开学那天,我站在讲台上,手足无措而磕磕绊绊的说出:“谷河爱衣”时,同学们稀稀拉拉的掌声,坐在门边的男同学嘀咕了一声:“还以为是城里来的美少女呢,怎么又瘦又小的像根胡萝卜一样。” 他的声音并不小,至少讲台边的我可以清楚的听到,我把头低的更低了一些,长长的刘海几乎盖住了我的全部视线,说来奇怪,我明明仍恐惧黑暗,但有时还是会下意识的躲进黑暗里。 “喂隼人,不能这样说新同学!”看上去很有活力的女孩子是这个班上很受欢迎的人,从她说话时的神态就可以看出来,而戴着眼镜但头上没有头发的班主任高桥先生甚至还没有她有威望,她叫茶色美惠子,是茶店家的女儿——刚刚她是这么对我介绍的。 “爱衣同学,嗯,就没有了吗?”美惠子似乎很意外,我也想多说些什么去回应她,但最终,请多指教的前几个发音卡在我的嘴边,美惠子就无奈的转过头,指着第四排第一行的位置对我说:“你坐那里可以吗,他们不会挡到你。” “好、好的,多谢。” “没关系,有什么事都可以和我说,以后大家都是同学了。” 融入新环境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在这种小学同学和高中同学基本是一批人的情况下,他们和我之间早有一种天然的隔阂在了,美惠子给了我很大的鼓励,我至今非常感谢她,我害怕热情开朗的人,但有时候也会忍不住感慨这个世界上有热情的人存在真好,她们好像天生就有很多很多爱,能温暖许多的人,这是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我的情绪只会给我和别人带来负担。 因为第二节课就是选班委,美惠子下课时过来问我有没有什么想做的。 生物课代表,我欲言又止,如果在此前已经有同学说过了,那还是不参加为好,以免徒增尴尬。 “因为大家没有上过化学和生物课,爱衣同学是从城里来的,应该会了解吧?想不想尝试一下呢?”美惠子却这样说。 “……生物课代表,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试试。”也许是上天听到了我的心愿,把这个机会放到我的面前。 “好的,那我去帮你报名哦。”她很高兴的离开了。 第二节课时,我才知道原来还有别人在竞争这个岗位,对方叫若叶,对生物并不感兴趣。——“因为可以负责照顾实验用的小兔子。”,是这样的理由,正当我打算退却时,美惠子却说:“可是和小兔子有了感情的话,若叶你在解剖课上怎么办呢?” 她们的关系似乎很好,因为若叶懊恼的捂住嘴:“啊,讨厌,还要上解剖课吗?好残忍,我都不想学生物了……” “那么生物课代表的事就拜托谷河同学了。”高桥先生这样说。 美惠子通过许多这样的方式让我更适应,获得更多的参与感,她在这方面很有天赋,是的,那并非出于某种刻意的技巧,仅仅是属于她的天赋。 她成为了班长,我忘了说,但这并不难猜。 “爱衣同学,城里好玩吗?”美惠子对城里的事很感兴趣,她的一些关于城里的观念直白到有些稚拙,这样的美惠子很可爱,如果你也认识她,那么你就会明白我说的话了,没有人会不喜欢她这样的女孩子。 “我以后也要到城里去。”她在同我闲聊的时候曾这样说,那样充满希冀的神情会让每个人都期盼她的愿望成真,她也是唯一一个听我说那些枯燥的医学知识不会犯困的人。 美惠子温暖明艳又肆无忌惮,爱憎分明。 如果一切正常的话,我应该能够慢慢的融入这里,和美惠子成为朋友,和大家建立那种不说多么亲密,但至少是可以聊聊天气和作业的点头之交的关系。 事情为什么没有朝着那个方向发展呢? 这要从高桥先生在楼梯上摔下去的那件事说起,我这样说大概会造成不必要的误会,但他这件事没有任何可以阴谋论的地方,他确实是因为没有看清所以踩空的,对于老年人来说踩空是一件很可怕也很正常的事,所以暑假过后,我们换了一位新的老师。这位老师很年轻,听说,自然是听美惠子说,他才刚毕业不久,以前是临镇的学生,毕业以后回到了这里教书。 白井俊介,这是他的名字,这位老师人如其名,阳光、开朗、帅气,活力满满又很有干劲,最主要是和同学们也玩的来,他是文学课的老师,但对体育也非常在行,美惠子和我说有不少女孩偷偷给他写了情书。 “这份珍贵的心意我收下了,虽然不能够回应,但想到优秀的你以后会遇到更加优秀的只得托福心意的人,此刻站在你青春里的我就深感荣幸。” 美惠子模仿着白井老师的语气,总结道:“基本上都被这样子拒绝了呢,虽然如此,大家都觉得白井老师很温柔呢。” 美惠子皱着眉头:“……但这样,总感觉,怎么说呢?温柔到有点不真实?” 我也很在意白井老师,因为他站在讲台上看着我们的神情,有几个瞬间会让我觉得和mama在对着我喊“爱”的时候重合,所有我猜他一定是一个非常热爱教学的人。 尽管如此,我也很少主动跟他说话,实际上,除了美惠子和藤原君,我和班上的同学通常是不怎么交流的,藤原君就是藤原隼人,第一天说我像女巫的那个男生,在知道我比他要小整整三岁半之后他马上就来像我道歉了,说什么“我不知道你是真的小”之类的话,他总是在想好之前就把话说出口,但其实没有什么恶意。 藤原君说他不喜欢白井老师,美惠子揶揄他说这该不会是男性之间的嫉妒心,但藤原君说这是因为上一次在打篮球时麻生老师很在意输赢,抢篮时让撞到了另一位同学,时候他们和老师嬉笑说不应该这样时,老师仿佛是因为被那样指责了而显得脸色不好。 “他不是一个完美的人。”我说:“但是没有人是完美的,可能是他最开始表现的太好了,我想只要是优点多过缺点……”我下意识的为他辩护,美惠子和藤原的目光一起转向我,让我又有点手足无措:“……白井老师很负责任。” 这倒不可否认,白井老师刚来就承担了学生社团的工作,还挨家挨户的对学生进行了家访,并且按照名册的顺序,这天就应该轮到我和美惠子了,放学前他还特地问我会不会打扰到奶奶,因为老人年纪大了,还说如果不方便的话他可以周末再来,诸如此类的小事让我觉得他真的很细心。 “嘛,老师嘛,就是这样咯,藤原君不要太小气了。”美惠子站出来打圆场,藤原君嘀咕了一句哪里小气了,又被她追着打,我们便自然而然的换了一个话题。 我和他们俩住的地方不算太远,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会一起走直到分开前的这一段路,乡下的秋天是金色的,风里送来小麦成熟的香气,我看着划过天空的飞鸟,突然有种从未如此真实的呼吸过的感觉。 到家时晚霞已经爬满了天空,白井老师只比我晚到几分钟,他和外婆说了一些我的情况,因为外婆年纪大了,所以总是会问“什么?”、“什么?”,这也是我不经常和外婆说话的原因,我没办法大声的喊出一些话,但是井田老师一直很有耐心的重复,说实在的,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提高音量却还能显得彬彬有礼的人。 外婆精力不济,却自顾自的要给白井老师盛一点新腌的梅子,她在我说“我来就好”时按住我的肩膀让我陪老师说说话,于是我只能和井田老师对坐着,我觉得很尴尬,还是他先挑起了话题。 “谷河同学的外婆今年82岁了?” “啊……是的。” “真好呢,能这样长寿。” “托大家的福。”虽然这样回答着,我也会思考对方在暮年时失去女儿又多了一个像我这样的拖油瓶是否真的可以称为幸福。 “谷河同学的家庭,嗯,比较特殊,你方便透露一下未来的打算吗?” 未来打算吗?我希望升学,可是,外婆的经济状况大概不能支持我继续读书,毕业后就出来工作的话,我的学历未必能给我提供一份适合的工作。我家里并不像开茶店的美惠子或者卖商品的藤原君家里那样有可以传承的事业。 “……”在他鼓励的目光下,我犹豫着说出了心中的想法,没想到却收获了他的鼓励。 “谷河同学的成绩很好,而且年纪这样小,继续升学很有优势。”他很温柔的看着我,仿佛是母亲在借由老师的嘴对我说这些一样。 “老师也这样想吗?”我问到:“我适合继续读书。” “谷河同学的话我相信一定没问题的。”没人知道这个肯定对我来说多么重要。 “我、我想回到城市去,想成为一名医生。”回到我和mama曾经生活的地方去:“不想留在这里。” “我听说,老师也是从这里考出去的。”我一定憋红了脸,虽然很想说两句以老师为榜样的俏皮话,但那果然不是我的性格,于是我只是很小声的说:“谢谢您。” 而在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白井老师的眼神发生了一些隐晦的变化,我说不好,但我一直记得那样的眼神,既像是儿时黑夜中潜藏的危险,又像我温柔的母亲,在那一刻,井田仿佛被去世的母亲附身了一样,所以那时他身上爱与光辉的温暖和鬼魂般的可怖才并存着:“加油啊,谷河同学。” 他慢慢的摸着我的头发,力气似乎有点太大了,让我感到疼痛,但应该不是故意的:“我还要去茶色同学家里家访,我们下周再见。” 而那天老师离开以后,我在床上辗转反侧许久都无法入眠,他最后的眼神在我的脑海里时隐时现,我反复在脑海中辨认,仍觉得那目光比起黑暗中的恶鬼还是要肖似我母亲更多,慌乱的呼吸逐渐平静。 我瞧瞧拉下被子,窗外的月光将室内照的亮堂堂的,房间的门紧闭着,没有儿时噩梦般的阴影,“卧看山寺月,心静气亦定”,这是白井老师曾在课堂上讲过的俳句,我默念着它,默默在心里做下了一个决定。——下周一我要鼓起勇气对白井老师说早上好。 虽然这对其他人而言是件很轻松的事,但对我来说却是要考虑时机、动作语调和被忽视的后果的,很困难的事,但我想通过这句问候给自己一点信心,同时也是为了表达对白井老师的感谢。 我带着希冀入睡了,未曾想到自己迎来的会是那样的结局。 下一周来临时,我带着那句“早上好”前往了学校,快进校门时,我注意到一个熟悉的粉色书包出现在我的眼前,真是个不错的早上,我小步追上前面的人:“美惠子!” 然而美惠子却并没有以从前那样的微笑回应我。 她冷着一张脸,就像是没看见我一样,撞开我的肩膀径自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