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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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远比烟罗年长4岁,他现在29岁。他时不时主动找她聊天说话,两个人成了好朋友。关系熟络之后,他们不用先生和小姐互称,而是直呼名字。在无聊的生活中,烟罗也很喜欢这个又新潮又老派的人,新潮的是现代思想,老派的是书生气。 二人在中庭散步聊天,烟罗说:“我听你的父母叫你‘天祝’。” “我出生在六月初六,这天是天祝节,所以我的小名是‘天祝’。”树远说。 “我出生在五月初五端午节,别人都说出生在这天的人命格不好。想来也是,阿玛在我出生前过世,额娘在我五岁时离世,丈夫也去世了。” “那只是迷信而已。” “你今年三十岁,已经是而立之年,怎么还没有娶妻呢?” “我只是一个穷教书的,哪里有钱结婚。而且,我不想为了结婚而结婚,一定要等到一个与我两情相悦的女子。” “那你的父母没有意见吗?” “他们以前也说我,后来就随我去了。” 这个春节,烟罗家只有树远一人来拜年,仅此而已。烟罗写了信或者发电报给亲戚朋友们,表达节日祝福,他们也有回信。树远忙着招待客人,走亲访友。在热闹非凡的新年,这个小四合院更显得冷清。 “昨天我朋友来拜年,他知道我在学英语,就送了我一本英文诗集。可我实在看不懂,白放着可惜了这么漂亮的一本书。所以借花献佛,送给你。”树远递给烟罗一本精装的《叶慈诗选》,硬壳封面上大大的花体字母做了烫金工艺。 “这是爱尔兰诗人叶慈的诗集,他还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烟罗说。 “诺贝尔奖?我之前在报纸上看到过。” “我可以读给你听。” “好啊。” 烟罗翻开诗集,淡淡的油墨香气袭来,里面第一首诗是《当你老了》。她说英语时,语气温柔低沉,默默念诵着深情而美丽的异国诗句。树远虽然一句也听不懂,但他被那个美妙的嗓音深深吸引。他以前听过西洋歌曲,却从来没有如此深刻的感触,原来英语可以这样好听。 “我试着翻译一下。”烟罗说。 “洗耳恭听。”树远说。 “…… “多少人爱你愉悦优雅的青春 “爱过你的美貌以假意或真心 “但有一人爱你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令人惋惜的枯萎的容颜 “…… “我最喜欢第二段,你呢?”烟罗说。 “我也是。”树远说。 “谢谢你的礼物,我很喜欢。” “能被你喜欢是它的幸运。” 过完了年,女校也要开学了。树远忙着准备下个学期的教案。他要教授传统的经典,也要教授最时兴的文学。他认为中文是美好的,而且可以不断吸收新的东西,随着时代变迁而不断进步。上学期结束后,最后一位英文教师也离职了,毕竟这份工作工资不高。 开学前,树远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找烟罗。他说:“烟罗,你每天待在家里不无聊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烟罗说。 “你想不想找一份工作?” “我为什么要工作?我又不缺钱。”她只吃银行的利息都能衣食无忧。 “因为工作不会让你无聊。我们学校现在没有英文教师,开学了都不知道怎么办。如果你感兴趣的话,可以去试着上课。” “你们把工资提高一点,肯定会有人应聘的。” “虽然现在英文比以前流行多了,但学得精的人少,而且他们都想去做更赚钱的工作。女校的资金就靠那点学费,还要各种开支。我是吃住在家里,平时没多少花费,工资对我来说是够用。” 烟罗考虑了一下,说道:“我愿意去试上一节课,要是做不来,我就不做了。这样可以吗?” “烟罗,谢谢你。你一定会是一个好老师。” 烟罗久违地出门去烫了个时髦的卷发。开学那天,她穿着厚重的风衣外套,里面是毛衣和背心,下身是打底裤和厚裙子,脚上是靴子,还戴了挂脖手套、围巾和帽子。听说学校没有钱烧炭火,霜台和雪阁把她们的主子包得严严实实,还准备了一个手持火炉,里面的精品炭燃烧非常缓慢。 树远身穿厚长衫,脖子上搭着一条蓝灰色的围巾,脚上是旧棉鞋。在门口等烟罗出门的时候,他双手插进另一只手的袖口里,跺着脚,呼出的热气雾湿了眼镜。她看到他这副样子,把火炉递给他,说道:“黄包车马上就来了,先暖暖手吧。” “其实我平常都是走路去学校的。”树远接过火炉,隔着带着刺绣的套布感受到强大的热度。 “我请。” 他们各自上车。 “主子真的要一个人去吗?你从来没有离开过奴才们。”霜台说。 “是啊,主子至少该带一个人一起去。”雪阁说。 “没事的,有树远陪着我。”烟罗说。 到了学校,树远把手炉还给烟罗,领着她走到教室。 树远站在讲台上,说道:“咱们女子中学今天来了一位教英文的女先生,Miss King。大家欢迎。” 在掌声中,烟罗把帽子、手炉、手套、围巾递给树远让他暂存,然后走到讲台上。她看着女孩子们,开始自我介绍:“大家好,我是你们的新任英语教师金烟罗。My English name is Iaera King.”说完,她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两个名字,字体清丽流畅。 课程的内容很简单,照着教材里的文本讲解一些简单的英文单词和英语表达。树远坐在最后一排的空位置上,旁听烟罗的英语课。他也记着笔记,学得很认真。他觉得烟罗讲得很好。 下一节刚好是国文课,烟罗就坐在树远刚才坐的位置旁听。树远的讲课方式不是照本宣科,而是有选择性地讲解古今中外名篇。这一节课讲的是《孔雀东南飞》,除了文学手法,他还讲了婚姻自由和家庭平等。 “如今,我们都在说平等,每个人都要平等。但关上家里的门,夫妻之间平等了吗?家长和孩子之间平等了吗?家长做不到尊敬孩子完整的人格,丈夫没有将妻子视为独立平等的个体,如果连至亲的家人之间都做不到平等,我们如何奢望这个社会能变成一个真正平等的社会?”他说。 …… “同学们,你们将来一定要工作,要走出家庭,参与到广大的社会中去。哪怕从事平凡的工作,也要一点点改变世界。你们一定会足够强大,争取到婚姻的自由,包括和谁结婚和是否结婚的自由。你们要为你们将来的女儿或者别人的女儿做一个好榜样。你们变好了,这个世界也会更好。”他说。 烟罗今天只是试上一节课,树远则上了三个班的课。放学后,他们一起回家。路上碰到学生,她们亲切地跟郎先生和Miss King打招呼和说拜拜。这个称呼多么奇妙,不是公主、福晋、夫人,因为她是老师,所以被称为密斯。单是为了这个,她都愿意从事这份工作。 “你明天还会来吗?”树远说。 “我想我很喜欢这里。上课时看到女孩们的眼睛,我觉得很幸福。”烟罗说。 第二天,烟罗没有带手炉,而是提了一个手包,里面装着课本、教学笔记和英文杂志。因为缺英语教师,所以学校只能优先保证毕业年级的课时。三个仆人原本以为烟罗只是去学校参观一下,没想到她真的去当老师了。那份薪水还不如三人中任何一个人的月钱。他们的月钱是一样的。 上了一周的课之后,烟罗想着树远的那些话,对她的仆人们说:“我们早就不在紫禁城了。现在,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教书匠。我们不是主子和奴才,而是雇主和用人。我给你们发工资,你们帮我干活,但我们都是平等的人。所以你们不要自称‘奴才’,也不要叫我‘主子’,要改称‘小姐’。” “主子,真的要这样吗?”雪阁说。 “我才说了,换个称呼。” “小姐,我……我知道了。” “小姐,我也知道了。”霜台说。 “小德子,你呢?”烟罗说。 “是。”他说。 曾经的宫女们很自然地从自称“奴才”改口为“我”。小德子可以背称烟罗为“小姐”,但面称依然是“主子”。他在那段时间有意减少说话时的第一人称,但直到去世,他依旧自称“奴才”。也许唯有如此,他才能保持内心的平衡。宫女离宫之后不再是宫女,但当了太监就是一辈子的太监。他没有办法在主子面前自称“我”。 有一次,烟罗让小德子出门采买生活用品。他很擅长杀价,挑的东西质量也很好。 “是,主子。奴才这就去办。”小德子说完就后退离开。 树远正好也在,叫住了他:“小德子,等等。” “先生有什么事吗?” “我一直想跟你说,现在是民国,没有奴才。” “可是民国又不能让奴才裤裆里的玩意儿长出来。奴才只能是奴才。” “我想让他改,他就是不改。我也没办法。”烟罗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