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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宴会厅内,烛光与火焰交相辉映,笑声和鼓掌声此起彼伏。亚当的募捐词条理清晰、充满激情,赢得一片热烈的喝彩。贵族们的慷慨被点燃,一个个庄重地走上台,在灯光下用蜡烛和承诺赢得掌声和尊敬。

    红酒在杜嘉丽的嘴里滚了几圈,杜嘉丽把酒杯重重地放在侍者的托盘上,逃离般踉跄跑出大厅。

    夜风吹乱了她的头发,也掀起了她礼裙的裙摆。她扶着门口的石柱,低声骂了一句,冰冷的夜色里弥漫着浓烈的酒气。

    莉莉披了件斗篷悄悄跟在后面。

    杜嘉丽抬起头,醉意浓重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见鬼的亚当,见鬼的修道院!整天拿那些可怜的孩子当借口来敲诈我……亲爱的最爱的,真是够虚伪的!”

    莉莉双手缩在斗篷里里,目光追随着杜嘉丽的身影。她小心翼翼地迈着脚步,雪地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谁在那里?”杜嘉丽猛地转过身来,她眯起眼睛,像是试图看清眼前的模糊身影。

    “是我,杜嘉丽夫人。”莉莉从阴影里走出来,脸上挂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无辜微笑,“我看您跑出来有些着急,所以跟了出来。您没事吧?”

    杜嘉丽转头看到莉莉,瞇起眼睛打量了一番:“原来是亚当家的小可爱,跟出来做什么?难道亚当让你盯着我?”

    莉莉脑子一转,微微一笑:“我看您离开时有些着急,担心您需要帮助。”

    “帮助?”杜嘉丽嗤笑一声,随手抖了抖裙摆上的积雪,冷哼道,“要是亚当也能像你这么体贴就好了。他倒是只会用那些漂亮的辞藻,把人榨干。”

    莉莉的目光一动:“您是说募捐的事吗?”

    杜嘉丽的靴子一深一浅地陷在雪地里,她嘴角带着一丝讥讽,语气里满是对亚当的不满:“募捐?呵,哪里是什么募捐?这就是抢劫!每年都用修道院和那些可怜的孩子让我打开钱包。”

    杜嘉丽顿了顿,突然打量起眼前的女孩来。她瘦小的身体裹在斗篷里,像风一吹就会弯折的粉玫瑰,那张纯白的脸在圣诞的雪夜里,实在是太刺眼了。

    她目光迷离地扫过莉莉,嘴角扯出一抹残酷的笑意,语气变得更加讽刺:“可那些孩子……他们才不是无家可归的孤儿呢!你知道他们是谁吗?”

    莉莉一愣,她没想到杜嘉丽这么直白,她努力压住内心的波动,低声问:“是谁?”

    杜嘉丽笑了,笑容里的狠意更深了:“那些孩子啊,是私生子,是我们这些贵族家里的见不得人的东西。修道院是个多好的地方,可以让我们不费心地处理掉这些烂摊子,然后摆出一副高贵的姿态,仿佛自己有多么慈悲。”

    莉莉深吸了一口气,手指攥紧裙摆压抑住自己的激动,声音努力保持冷静:“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杜嘉丽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捂着额头仰天大笑,“因为私生子是耻辱,是污点啊!送到修道院就等于从家族的记忆中抹去。”她的眼神忽然冷了下来,狠狠地说,“就像你的父亲,他总是在你们面前扮演慈父,实际上他比谁都懂得怎么把这些污点变成筹码。他拿着我的秘密,逼着我捐钱,真是个伪善的混蛋!”

    莉莉沉默了片刻,冷静地观察着杜嘉丽的神情。她知道自己已经触及到了真相的核心,那条项链,那串珠子,现在只剩最后一颗吊坠。

    雪花的落地声在耳边回响,莉莉小心翼翼地询问,她想得到一个更明确的回复:“修道院……是所有贵族都会送孩子去的地方吗?”

    杜嘉丽发红的眼圈盯着远处,像是自言自语般说道:“不是所有的孩子。只有那些见不得光的。那些男人的情妇,仆人,或者……像我这样的女人,犯了错,总得有人收拾残局,不是吗?”

    她的语气瞬间变得尖刻,仿佛酒精点燃了压抑已久的怒火:“贵族的男人总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他们随手播下种子,却从不愿意分出哪怕一点点利益给那些‘外来的’!他们宁愿让整个家族断绝传承,也不愿让意外的孩子分一杯羹。”

    杜嘉丽冷笑一声,声音压低,语调却更加冰冷:“他们要的是什么?‘保持血统纯洁’,‘确保财产归属’……哈哈,他们保持血统纯正的办法,就是把不纯正的扔掉。修道院,就是他们的垃圾桶,把那些多余的东西统统丢进去,让它们悄无声息地消失。”

    杜嘉丽走到莉莉面前,她抬起莉莉的下巴,打量着莉莉那张脸:“多漂亮的一张脸,你们亚当家的人都这样,可是你们的心却如此丑陋。你以为像你父亲那样的男人,是靠他嘴里的仁慈才爬到现在的位置吗?错了,他们靠的,是吃掉每一个背后没有依靠的女人,和逐渐凋零的家族。”

    莉莉攥紧了手,低声问:“那您呢,夫人?您也是为了……”

    杜嘉丽甩开莉莉的脸,身后漫天大雪。

    “我?我当然也是为了掩盖错误!我跟他们一样,也在为自己的错误买单!可那些伪装的圣父就不用买单了吗?”

    莉莉轻轻跟在她身后,目光复杂。她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还要继续跟着她,她明明已经得到了那颗吊坠。或许是因为杜嘉丽那副看起来还会吐露更多醉态,或许是因为那些她耸人听闻的话语。

    杜嘉丽突然停住脚步,回头用醉意朦胧的眼睛看着她:“怎么,还跟着我干什么?怕我冻死吗?”她冷笑了一声,“放心,亲爱的最爱的,我可没那么容易死。”

    她一个踉跄,差点滑到,“呸!这鬼天气!”她冷不丁地骂了一句,双手紧了紧披肩,却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

    莉莉低声道:“夫人,您醉了,夜里太冷,还是回去吧。”

    杜嘉丽哈哈大笑,笑声在空旷的雪地里显得格外刺耳,她甩了甩披肩,傲慢地说:“冷?那群修道院的孩子才是真的冷!谁让他们的父母不肯给他们生在城堡里?要怪就怪他们自己,不经允许地钻到别人的肚子里!”

    冰冷的月光照在雪地上,杜嘉丽冷笑着回头,惨白的月光被雪地反射到她脸上:“那些修道院的孩子,他们怎么不干脆冻死在冬天里?那样岂不是更干净、更省事?”

    莉莉站在雪地里,冻得指尖发麻,腿像钉子一般没有移动。杜嘉丽的醉话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不是雪地的寒冷,而是某种更深的、来自人心的冷意。

    “懂事的孩子,就应该在明白自己不受欢迎的时候死掉,省得继续拖累我们这些‘大慈善家’!”

    莉莉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怔在原地。

    直到鹅毛一样的雪花钻进她的领口,她才清醒过来,朝着杜嘉丽的背影大喊道:“他们的出生不是错误!”

    杜嘉丽不为所动,她继续向前走去,声音掩在大雪里,“你知道什么是错误吗,小姑娘?”她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醉意后的沙哑,“错误是那些我们希望一辈子埋起来的东西——像这些雪,把它们盖住,冻住,不留一丝痕迹。”

    两人之间是长久的沉默,灯光从宴会厅的窗户投射出来,拉长了杜嘉丽的影子。莉莉踩在她的影子尽头,她们一前一后,留下一大一小两排脚印。

    雪越下越大,覆盖了她们的肩头,视线也变得模糊。

    “夫人,您需要我帮您回去吗?”

    莉莉看着眼前越来越乱的脚印忍不住开口。

    杜嘉丽冷冷看了她一眼,仿佛重新审视了这个看似无害的小姑娘一遍,随即转身,继续东倒西歪地向城堡大门走去:“不用了,别用你的善良来刺我,我已经不需要了。”

    莉莉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道:“您会后悔吗?”

    杜嘉丽顿了顿,又转过身看着莉莉,眼中透出一丝疲惫和无奈:“后悔?当然后悔。但后悔有什么用呢?我只能掩盖,掩盖,掩盖,直到我死去的一天。”

    莉莉提了提裙角,刚想跟上脚步却犹豫着停了下来,她突然意识到已经没有继续追逐的理由。她最后望了一眼那走向大门的身影,似乎下定决心般转身走向相反的方向。

    她脚步越来越快,最终激动地跑了起来。她想立刻回到宴会厅告诉塞缪尔她的答案。抵达宴会厅门口时,晚宴已散场,贵族们三三两两地从厅内走出。她焦急地在人群中寻找塞缪尔的身影,却未能找到,情急之下抓住一名侍者询问,对方指向寝宫的方向。

    雪夜里,一个红发一个栗发的身影映入眼帘。莉莉激动地喊道:“塞缪尔!”朝他们奔去,雪地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我知道了!”莉莉气喘吁吁,脸颊因寒风而发红,“我知道修道院的秘密了!”

    塞缪尔和真奈停下脚步。惊讶、激动,这些她预想中的表情都没有出现在他们脸上,反而是出奇的平静。

    莉莉愣了一下,语速飞快地说道:“修道院原来是贵族的弃婴收留所!他们是贵族的错误,贵族都会掩盖错误,他们不是没有父母,他们的父母还在我们身边!只是那些父母不要他们了,就把他们送到了这里,那些孩子其实都是贵族的血脉……”

    她的声音逐渐减弱:“……他们跟我们是一样的。”

    莉莉看着两人的脸,那种平静甚至复杂起来。

    一向话多的塞缪尔一言不发,真奈也比往日更加沉默。

    莉莉不安地问:“怎么了?”

    她有股不好的预感。

    真奈开口,语调轻得像叹息:“莉莉大人,我们……”

    “我们早就知道了。”塞缪尔打断了她,语气平静得令人发冷。

    莉莉脸上的兴奋消失,有个更加可怕的念头在她心头涌现,她僵硬地扯了扯嘴角,继续装出兴奋的样子:“那你们一定不知道他们还用这个地方敛财吧?他们每年都用那些孩子的名义……”

    “我知道。”塞缪尔定定地看着她,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样子。

    莉莉看着塞缪尔,那张曾经满是笑意的面孔现在像覆了一层冰霜,让她陌生又害怕,就像该隐一样。她转而看向真奈,她又藏在了那片令人讨厌的刘海里,一言不发。

    莉莉后退几步,身后的教堂发出温暖的灯光,把雪地上的两道身影照得紧挨在一起,两人牵着的手匆忙松开,落到了莉莉眼里。

    他们两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一起,像拉起了一道屏障把她隔绝在外。她抬起头,突然觉得这两个身影好高大,他们俯视着她,仿佛和她拉开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而那条鸿沟,是一种叫做“长大”的东西。

    他们长大的人手拉着手,共同筑起这条鸿沟,他们有着共享的秘密,那是一种公开的秘密,他们还会把不知道这个秘密的人排斥在外,等到被排斥的人煞有介事地去解开这个谜题,等到这个被排斥的人炫耀着她的结果时,他们就会说:

    “我们一直都知道,侦探游戏到此结束,莉莉小姐。”塞缪尔的声音像审判般落下。

    莉莉感到喉头一阵酸涩,她嘴角抽搐,转身跑开。雪地的寒风混着她内心的失落,将她的脚步推向教堂的方向。

    “莉莉大人……”

    塞缪尔抬手去牵真奈的手,却被甩开。

    真奈回头对着塞缪尔说道:“真正温柔的男人是不会放任女孩哭泣的。”

    说罢,她朝着教堂追去。

    莉莉跑进教堂,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托米丽司端着餐盘迎面走来,看到她的模样连忙放下餐盘跑过来:“莉莉,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莉莉看到托米丽司再也忍不住,抱着她大哭起来。

    托米丽司赶忙把她拉出教堂,在外面找了个隐蔽的台阶坐了下来。

    莉莉靠在托米丽司的肩膀上嚎啕大哭,像是把憋了许久的眼泪一股脑地倒了出来。托米丽司像哄孩子一样拍着莉莉的背安抚她。

    莉莉哭了许久,哭到打嗝,她抽噎着说:“塞……塞缪尔……”

    “噢!是塞缪尔!我会狠狠击打他的蠢脸蛋!以前就该这么教训他!”托米丽司立马攥起拳头。

    莉莉破涕为笑,她打了好几个嗝才喘过气来。

    她低下头说:“也不是他的错……”

    “那是谁的错?我会揍他的!”

    “我只是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充满秘密……”

    “噢!没错!踢那些有秘密的人的屁股!”托米丽司用力地点点头。

    莉莉被她的样子逗笑,但没一会儿眼泪又涌了出来:“也不是有秘密的人的错……到底是谁的错……我不知道怎么说……”

    托米丽司摸摸莉莉的头:“不知道怎么说就先不说,我面对信徒背不出来经文的时候嬷嬷也没非要我背呀!”

    “这里的嬷嬷……对你好吗?”莉莉突然问。

    托米丽司皱了皱眉:“还行吧,就是有点太严厉了,不让我们祈祷时间以外跟外人说话!”

    莉莉复杂地笑了笑:“可能是为了保护你们吧。”

    托米丽司想了想,忽然一本正经地说:“那当然,说不定红发女妖就藏在他们里面呢!”

    莉莉忍不住噗嗤笑出声:“你还真信那个。”

    托米丽司得意地抬起下巴:“当然信!有神就有魔,有正义就有邪恶,这多正常的事。”

    莉莉一怔,忽然明白了什么,猛地从她怀里坐直:“对!多正常的事!”

    托米丽司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随即不好意思又半开玩笑地说:“我看到你的时候还以为你是来给我送生日蛋糕的呢,后来仔细想想,啊,还没到你生日。”

    莉莉的神色像是被什么刺中,眼神复杂又低声说道:“抱歉……”

    托米丽司一愣,随即摆手笑道:“你跟我道歉干嘛?是我记错了你的生日,我才要跟你道歉才对!”她见莉莉不说话,又打趣道:“不过也要怪你,你都不常来,我还以为你忘了我了呢!现在看到你,我可高兴了!”

    莉莉垂下头,嗓音更轻:“抱歉……”

    托米丽司有些急了,伸手扶住莉莉的肩膀:“抱歉什么呀,莉莉!我们是朋友,朋友不用说抱歉。”

    然而莉莉的眼泪突然一颗一颗地落了下来,像是关不住的水流:“真的很抱歉……托米丽司……我很抱歉……”

    托米丽司连忙掏出手帕,轻柔地给她擦着眼泪:“怎么又哭了?你长得这么好看哭什么?我长得不好看才要哭呢!”

    莉莉的泪水却越涌越多,仿佛心里压抑已久的情绪全都涌了出来:“抱歉……我拿走了你好多东西……我们拿走了你好多东西……”

    托米丽司怔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般笑道:“你是说那些圣餐吗?那算什么呀!吃光了再做就是了,反正圣诞节就是给你们做餐食的,你不知道,做圣餐可有意思了!我还能偷吃……”她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做圣餐的趣事,语调轻快,试图让莉莉振作起来。

    然而莉莉只是摇头,泣不成声地重复:“不是的……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托米丽司见状,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莉莉,你不是说过要给我找父母吗?你这样哭哭啼啼的,怎么帮我找呀?”

    莉莉微微一怔,脑海中闪过那个雪地里的模糊身影,五味杂陈:“也许……也许你早就见过你的父母了……”

    托米丽司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像天真的孩子听到了圣诞钟声:“真的吗?我一直想跟他们一起过圣诞呢!我要让他们尝尝我的手艺!你说,他们会是贵族还是平民呢?最好是平民,这样就没吃过什么好吃的,到时候一定对我的厨艺赞不绝口!”

    莉莉轻轻地依偎在托米丽司怀里,泪水渐渐风干。她想到了那个遥远得模糊的身影,她厨艺很差,却总爱在她和该隐面前展示她的“灵机一动”。除了平安夜,她会拿出苹果,她说平安夜就不祸害他们了,让他们平平安安。

    这个身影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她梦里了。

    莉莉轻声说道:“你好久没来我梦里了,mama……”

    托米丽司一愣,随即温柔地抚摸着栖在她腿上的莉莉的脸:“我们可以互相做mama呀。你做我mama,我做你mama。在修道院里,我们经常玩这个游戏。”

    莉莉鼻子一酸,忍不住又低声道歉。

    托米丽司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背:“好了好了,我猜你今天一定受了很多委屈。不过别怕,上帝会保佑你的。‘神是我们的避难所,是我们的力量,是我们在患难中随时的帮助’。”

    拐角处一个人影蜷缩在托米丽司和莉莉身后那里,几乎融入了深色的墙壁。她的背微微颤动,肩膀不规则地起伏,似乎在拼命压制任何会暴露情绪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