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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徒

    

赌徒



    过了嘤嘤怪的阶段,今日英雄电量耗尽,目光涣散地挺过了两节课。

    可怜他在反应过来自己大概、似乎、也许、可能是被银霁坑了之前,还要提着一口气把事情做完。

    两个班如约聚集在天台上。为表达类似剧情里应有的感谢,发起人跳上一堆建材,向大家鞠了一个长达五秒的躬。与此同时,银霁拿目光清点着陌生的面孔——奇怪,(19)班有这么多人?

    麻雀们在高压线上一排排站好,又亢奋,又紧张,扯着嗓子大声朗读,劲头比早自习还大,读过的内容却八成是不进脑子的,

    不知由谁起头,杂乱无章的读书声被统一成了《少年中国说》必背选段。

    “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   ”

    毛润之同志写“恰同学少年”时,脑海里回忆起的一定是这样的情境。大幕拉开,所有人都入戏了,眼角甚至泛着激动的热泪。未必是激动的热泪,或许是意识到这样的高潮片段很快就要结束,且一生中不会有第二次,从而感到难过。

    “只有小孩才能这么干。”脑袋里的爸爸说,“十八岁一过,就不得不过上一种鸡贼的人生了。”

    他自鸣得意:大多数没远见的人,从小缺乏这方面的训练,所以挨了社会不少毒打。

    比预测的晚一些,《少年中国说》背到第二轮,教导主任上天台抓人了。

    如果姜校长是个极其没谱的家伙,教导主任来传的话应该是:“全校都在等你们,缺一个人,发令枪都响不了,耗着吧!”

    条件不成立,教导主任只是来劝他们回教室的:“外面怪冷的,别喝一肚子风进去。”

    也不知道爸爸的自信是谁给的,就算没有从小受训,成年人也总能到达鸡贼的新纪年,因为刺儿头早就被摁死在上一个冬天了。死亡才是最有效率的教育不是吗?是个人都知道合时宜与识时务的重要性,这是刻在基因里的,仅需几声轻巧的狗哨就能激发出来。只有一些身居高位、老而不死的,才有机会在晚年展现一下真实的人性。

    不擅长转折的男生想说点什么,刚好元皓牗在他旁边,一把拉住。

    一整颗牙齿转移下楼,cao场上的哨声不绝于耳。教导主任看他们各自回到班上,转身离开。

    不一会,闹事者的班主任也被安排过来。理论上,他们是要做思想教育的,但罗老师什么也没说,趁大家都在,抓紧讲了几道易错政治选择题。

    银霁想,校方的策略就是把事态“拉回日常”,也不管这个转折是生硬还是丝滑,其根本目的是让动荡不安的年轻灵魂陷入自我怀疑,继而从心底感受到,是不是他们做错了?

    好在这回人多势众,他们可以把一切惴惴不安消解在课业的紧张和课间的欢笑中,直到晚自习最后一节课,王睿婕老师从(19)班过来,通知大家“明天跑cao继续”。

    较上劲了还,老东西。

    同学们强撑了一整天,听到这个结果,逐渐浸没在迷茫和失落中。可杰瑞并不甘心只当个传话筒,她此行的主要目的是给他们加油鼓劲:“这招釜底抽薪简单粗暴但有效,老师能问一下吗,到底是哪位提出来的啊?”

    根据商量好的,主公一人做事一人当,谋士摇着羽扇退居幕后——先把羽扇放下,她那份提纲也没怎么起作用——大家得到了校草的支持,很快又高兴起来,齐刷刷指向班长。

    千夫所指(字面意思)的元皓牗捂脸:“你们小点声!”

    王睿婕给昔日球场上的对手暗暗比了个大拇指:“再坚持一下,很快就能看到曙光,我就把话撂在这,别怕,老师小时候也干过这种事。”

    透过窗户,她指着对面的办公大楼:“那个庞大的机器看着可怕,里面装的都是纸老虎。”

    银霁对王老师没有坏的揣测,因为她各方面的优秀程度已经不在凡尘中了,便不由自主把她和管理者群体分割开来,只是觉得奇怪,怎么会有三十多岁了还相信童话的人存在啊?

    接下来的难题就是如何跟敖鹭知交代。银霁决定恶人先告状:Sorry   madam,我一个没看住……

    她特地晚到一步,等另外两人的录像工作结束了才来请辞,借口是突然身体不适。以敖鹭知的情商,还不至于点破她的站队行为。

    银霁准备等她同意再试着推荐韩笑,敖鹭知一手扶住办公桌,低头沉吟一阵,“真的已经到这一步了吗?”

    原来她也很迷茫。历史上,敢于和学校站在对立面的学生不计其数,可当这一切真实发生在身边时,除了挑起战火的人,任谁都没法即刻选择自己的立场。

    余弦和江月年面面相觑。沉默中,敖鹭知想了一会,决定先放下棘手的问题,把眼前的工作处理好:“我们不加人了,先把你俩录好的交上去,有问题再说。放学了,大家都早点回家吧。”

    离开之前,银霁看了一眼校长的办公桌。

    可惜,余弦放上去的那瓶药已经启封了。

    太可惜了。

    ***

    教室里没剩几个人,元皓牗坐在原地背单词,看她进来,招招手:“哎银霁,你留一下,过来帮我对个班费。”

    好熟悉的画面啊。

    电子账单有什么好对的,他同桌离开之前,留下一个狐疑的眼神。

    银霁坐到他对面,接受突然的工作安排。班长特地趁人走了才告诉她一些隐秘的真相:(18)班没有班长秘书的传统,事实上,他一直想把黄思诚的学委撸了给银霁。

    但是君权神授,小子!“你说了不算,得乔治同意才行。”

    “这点调任权我还是有的,不然我不是白干了。”刚被厉害的人打了一剂强心针,他又嘚瑟了,抵着她膝盖的小腿都抖了起来。

    银霁用膝盖怼回去:“省省吧,我不想当官。还有,黄思诚没惹任何人。”

    “行行行。你把那个拿来。”

    “什么?”

    顺着他的指向,银霁看到自己挂在课桌边的书包。

    “你想干什么?”

    “拿来过一下安检。”

    “你要翻我书包?”

    “是啊。”

    “凭什么?”

    “因为你现在还是头号危险分子,遇到这种事,不可能什么行动也没采取。”

    这到底是一种认可还是一种怀疑?

    “啊对对,所以我必定包藏祸心。你有证据吗?”

    元皓牗指了指自己的太阳xue:“不需要证据,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有点预知能力,百试百灵。”

    “万一你预知错了呢?”

    “那我就是狗。”

    银霁盯着他看了一会,嗤笑一声,从挂钩上摘下书包,丢到桌上。

    “翻吧,狗东西。”

    但是元皓牗把书包推了回去:“可以,你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

    “你诈我?”

    想来也是如此,银霁把书包收回怀里。

    元皓牗看着她谨慎的双臂,忽然站起来,一把抢走书包,扯开拉链,哗啦一声倒出所有的内容物。

    嗨呀,不带这样的。

    那个葫芦形的药瓶掉到地上,发出脆响,骨碌碌滚出老远,撞到黎万树的桌腿才停下来。

    元皓牗僵在原地,好一阵,才指着药瓶,声音都在发抖:“那是什么?”

    “药啊。”

    “我问你是什么药!”

    “速效救心丸。”

    元皓牗回头看她,表情可以说是目眦尽裂。

    “你真准备对校长下手?”

    这不是求仁得仁吗,怎么还破防了?

    “先别气,你坐下来,咱们慢慢说。”

    他完全听不进去银霁说的话,胸口剧烈起伏着,眼里流露出绝望:“他只是……他只是……你就想害死他?”

    “他只是什么?”银霁托起下巴,认真地看着他,“只是被上头的领导批评了,急着宰几个倒霉学生泄愤?黎万树有心肌炎,江月年有肿瘤;(17)班有个来月经的女生昨天请假去了医院,新闻上刚报道过14岁体育生跑十三圈突发猝死,这些你不会都不知道吧?姜暹拍脑袋的时候没考虑过这种情况?70岁的人了。你先坐下。”

    银霁非常不高兴。又开始了,他还不知道她具体做了些什么,就急着要定罪,吊灯事件以来,竟没能建立起一丝信任,真没劲。

    她走下座位,捡起那个药瓶,放在桌上:“别傻站着啦,你不想仔细看看吗?”

    元皓牗看到她期待的目光,如果这是个武侠片,一口老血可能就要喷在银霁脸上。

    他确认药瓶是开过封的,缓缓坐回去,也不知道是在叹气还是提问:“你换了里面的药?”

    “对啊。”

    “……”

    “你不想知道我换成了什么吗?”

    “…………”

    “我的作案思路是这样的:受害人患有冠心病,可能已经很严重了,时常心绞痛发作,他日常活动的任何地方都放了这类应急药物,就像张周一样……”

    听到这个名字,元皓牗浑身一激灵:“可以了,别说了!”

    “我才说了个开头,急什么?”银霁就像一个强迫胆小朋友看恐怖片的坏蛋,故意在jump   scared镜头来临前,拿火柴棍撑开他的双眼:“心绞痛发作时,就得把速效救心丸压在舌底,让药效通过唾液酶的作用快速吸收。那么冠心病人有什么用药禁忌呢?理论上,增加心率失常风险的药都不可以用,比如非甾体类消炎药。所以,在有些情况下,一颗小小的布洛芬都会要了他们的命。

    “还有,万艾可虽然不能和冠心病人常用的硝酸甘油一起吃,但也有不少老头因为别的人生追求死在这上面,我相信姜校长不是这么贪婪的人,但我也想让他在弥留之际体验到不一样的精彩。

    “除此之外,我不太清楚姜校长这个年纪还憋不憋得住尿,万一憋不住,我还给他准备了可乐定,至于它是否会引起冠脉痉挛呢?我想在他眼里,尊严比生命可重要多了,这种药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制的。

    “最后就是奎尼丁。”说起本次作案的灵感来源,银霁双眼放光,“其实奎尼丁的效果有点类似速效救心丸,两种药一起吃说不定还能更快抑制心绞痛,但架不住它副作用大呀。还有,你知道速效救心丸一次最多可以吃到15颗吧?用这种方法让剂量超过限度,良药也能变成毒药,‘奎尼丁晕厥’就是这么来的,它的表现是:四肢抽搐、神志丧失,最后停止呼吸。如何,像不像跑圈后猝死的样子!”

    除了凶手不知道怎么脱身,在仪式感和隐蔽性上,这个手法堪称完美。

    眼看着元皓牗已经神志混沌,居然笑了几声:“可以啊,厉害啊,一种药就已经够呛了,你还把好几种混在了一起哈哈哈……”

    银霁的情绪倒很稳定:“这些药的性状都不一样,布洛芬也大多是胶囊,很难买到片剂。不过这些都还好,只要有冰片,中成药是最容易伪装的,拿砂纸和食用色素……”

    “感谢你还破费用到了食用级的色素。”

    “不客气。”

    来吧,要疯一起疯。

    不行,人还得高考。收住。

    一般在说服的最后阶段,银霁会讲点什么让对方彻底安心,本次。她的定心丸是:“有些药快过期了,有些药不到剂量就发挥不了太大作用,反正,你也知道吧,我就是个草台班子,哪能一刀见血啊!受害人会像打开阿甘的巧克力盒子,随机在死亡率80%到1%这个区间做出选择,而他那时的心绞痛有可能很轻微,也有可能很严重——哎,说不定,他一个回光返照,或者遇到了神医,等这瓶药放到过期,他一颗都没吃。”

    定心丸已经不起作用了。元皓牗抬起眼睛,恐惧的遗骸中,审判官有诈尸迹象。

    “如果我今天早上没有找校长,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信任度没涨,提问倒是越来越直指核心了,对此,银霁很满意。

    “就刚才啊。在他办公室录像的空当,顺手把桌上的药换了。”

    看对面的表情,如果她是个男的,少不得要挨上一拳。

    “所以……你又……完全把别人的性命交给了天时地利人和?”

    银霁看着他琉璃珠一样的瞳仁,像是看到了高清的镜子,豁然开朗:“是哦,下意识就这么干了,原来我还是个赌徒型杀手?”

    现在,急需速效救心丸的是元皓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