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那位英雄的结局

    一日之后，独眼小队修整完毕，刀疤虽然还无法恢复，也已经能动弹了。

    所有人都在等待……黎明却没有降临。

    遮天蔽日的厚重乌云将日光彻底隐藏，雷望着窗外阴沉的天色，心也跟着一起沉下去。

    “阴天，而且这个阵势……太阳不会出来了。”

    城中还没能完全撤出的不只是他们，街上偶尔会响起惨烈的惊叫，与潮水一般的怪物涌向某个方向的喧嚣，他们数次尝试离开安全屋，都会被不远处的大批怪物逼退回来。

    “不——我必须从这个鬼地方出去！”

    第一个崩溃的是富翁，肥胖的男人呜呜的哭起来，声音尖锐而颤抖，可这一次独眼没有再踹他，所有人都一样焦虑不安。

    “我不能死在这里，下个月就是我女儿的生日，我不能死在这里……呜呜呜呜呜，想想办法啊，你们想想办法啊！”

    “小点声死胖子，再引来点怪物，我们就连机会都没有了！”

    刀疤站在他身边握紧了匕首，死盯着窗外的怪物，压低声音骂他。

    于是富翁只能呜呜的哭，奥利弗被他的情绪感染，脸色也非常不好看，但还是拿来了毛巾给他擦擦脸，崩溃的富商一把拔下自己象征身份的戒指戴在男孩的手上，说只要能出去，他愿意收养他和碧翠丝，他什么都愿意做。

    碧翠丝则是脸色苍白的瘫痪在沙发上，胆小的女孩只剩下发抖的力气，一句话也不敢说，抿着嘴，目光在男人们身上扫射。

    就这样耗了半天的时间，中午时分云雾依然没有散去，但天光更亮了些，街上有些按捺不住的人企图逃命，这一次他们没有出手相救——通过逃命的人流引开怪物，他们兴许有突围出去的机会。

    富商听到那惨烈的哀嚎，紧紧抱着头，缩在独眼身边，独眼一手握着重斧，一边靠在门上，死死地盯着外面。

    人流涌过安全门前的街道，他们所有人都透着窗户看见那迸射的鲜血，耳畔妇孺尖锐的惨叫，战士的咒骂和人类被转化时绝望的悲戚。

    可那富商却忽然像是触电一样猛地跳起来，扒开了独眼趴到窗户上，然后发出一声惊叫。

    “你疯了吗？！死胖子，你会害死我们所有人！”

    这一次他却没有惊惧的后退，他堆叠着厚rou的脸颊涨红，一把推开了独眼。

    “那是安娜！那是我妻子！那是安娜！”

    没有人能反应过来，他已经拧开了魔法门，惊惧没有从他的脸上消失，反而是上升成癫狂，他抄起路边一截短小扎手的木棍就冲了出去，冲向那被怪物撕下半条腿，已经没了意识的女人。

    “该死！”

    他发出的动静足够大了，独眼提起斧头就砍飞了门口意欲冲进来的怪物，咒骂了一句就要跟出去。

    “这个死胖子要是死了，我们也拿不到血精……如果尼米娜没办法活下来，我……”

    “老大，别说了。”

    魔法师在他的身后按住独眼的肩膀。

    独眼的壮汉回头看来，一路紧随他的兄弟们，表情甚至轻松下来。

    他们没有留下任何的解释，就以极快的速度超越了富商，杀入了怪群之中，壮汉大吼一声，街区上所有的怪物都像疯了一样丢下了自己的目标，涌向那壮汉。

    独眼小队，决意赴死。

    雷的表情堪称冷漠，手上的魔杖对着门口发出一击炮轰，将想要突入的犬型怪物轰飞出十几米远，回头看向犬。

    “我知道这座房子有后门，你带他们走吧，他们还是孩子……他们应该活下去。”

    碧翠丝站在犬的身边，表情煞白，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奥利弗则是走向雷，似乎想要劝说他一起离开。

    “我的腿……我走不了。”

    男人露出一丝释怀的笑容，直到现在犬也无法理解他的情绪，可头却在隐隐作痛。

    他忘记了什么，他究竟……

    雷抬起魔杖对着他的眼睛，声音沉下去。

    “王国的英雄，我杀不死你。”

    老兵早已死去的眼睛闪烁起锋芒。

    “但区区一条狗，早就该消失了。”

    魔力的光芒只亮了一瞬，犬只觉得头颅被重击了一下，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被抽出他的大脑，他抱着头闷哼了一声。

    “走吧，你会想起来的。”

    犬似乎想说什么，却觉得嗓子被堵上了一般什么也说不出来，破魔的力量在蚕食他的封印，片段的记忆在脑中闪烁。

    “走！”

    随着雷下一发火球脱手，犬像是被启动了开关一般，一手抱起奥利弗，一手提起碧翠丝纤细的腰肢，在两人的惊叫中冲了出去。

    灾难席卷的大街上随处是糜烂的rou块与干涸的鲜血，大批犬型怪物跟随在他们的身后疾驰，男人像是奔跑在草原上的领头狼王，甩下一路喧嚣烟尘和成群的捕食者。

    可突然侧面的建筑物被生生撞开一条巨大的裂纹，犬根本来不及转向，只能下意识将手中的两人都向前甩出去，自己以身躯硬接了那突袭者的一拳。

    奥利弗被摔得七荤八素，几乎神志不清，鲜血从他的额头滚落，染红了他的眼眶。他的眼球剧烈的震动，猩红之中他看到身高足有两层楼的巨型怪物，一脚将街道的石砖踏出巨坑。它周身肌rou像是巨石怪一般坚硬，行动迟缓却带着山一般强大的压迫力。

    奥利弗下意识失声叫了出来，这叫声吸引了那巨大的怪物，它一步步踏向男孩，而后者却在常人无法承受的压迫力下失去了行动的能力，只能瞪大了眼睛看着山一般的巨怪走向自己。

    “妈的！怪物！别想动他！”

    原本文静的女孩骂出一声尖锐的脏话，地面生长出纤细的藤蔓，缠绕上怪物的身体，碧翠丝的大腿上扎进一根尖锐的木刺，已经完全失去了行动的能力，鲜血如注落入大地，爆发开来的魔力带着她从未奢望过的强度，硬生生将怪物扯动了两分，将对方的注意力完全吸引到自己的身边。

    犬被那一拳轰进另一旁的残垣之中，却并没受多少伤，他从石壁中爬出来，正好看到远处的碧翠丝被追上的犬型怪物淹没，她的鲜血喷薄在地面，她的嗓音尖锐，神色疯狂，地面生长出无数的坚韧藤蔓将它们牵制住——直到最后，她也没有看他们一眼。

    他扑向了奥利弗，将崩溃哭喊着jiejie的男孩一把抱起来，一切都被抛在身后，犬冲向盟坦之门的方向。

    奥利弗经历了与至亲的死别，已经变得浑浑噩噩，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来，男孩的眼泪模糊了他的视线，没能发现犬那双金色的眸子下的情绪……他正经历着不亚于男孩的震荡。

    他想起来了神殿的一切，想起来了自己在这里的理由，想起来了他的“大人”……是如何将他从阳光的露台拖入黑暗的密室，那张相似的脸庞上是扭曲的爱意。

    没办法停下涌动的记忆，他急喘着，五脏六腑都仿佛在震颤，不知道是因为狂奔还是因为信仰的崩塌。

    他们却在已经能看到城市外墙的街区停了下来。

    横在他们眼前的，是望不到边的另一批犬型怪物群。

    男人将奥利弗放下来，牵着他的手帮他站稳了身形，奥利弗这才发现他金色的眸子不知何时褪去了那种空洞的茫然，炽热的如抛弃他们的骄阳。

    “奥利弗。”

    男孩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从未开口的犬……面前的人正在叫自己的名字。

    “大哥哥，你……”

    “向盟坦之门跑，不要回头，不要停下。”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男人一手按在自己的后脑，伴随着一阵电流和咔吧一声，那嘴笼的束缚锁被他生生捏碎，啪嗒一下落在地面，露出一张憔悴沧桑的脸来。

    他推了那孩子一把，奥利弗落下guntang的泪水，身体脱离了他大脑的cao控，只有男人的声音在耳畔回荡，他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

    怪群中的男人一脚踏在地面，踩出一个凹陷的大坑，发出的巨响吸引了周边所有怪物的注意，没有一只再去关注奥利弗，就一起向他涌去。

    利夫微微弓起身子，他的右手按在脖颈上的铁质项圈，低声呢喃：

    “再见了……”

    大人。

    不……

    “以撒。”

    伴随着那个名字说出口，破魔的力量一瞬间摧毁了沉重的项圈，连着那个人对他的扭曲的爱意与束缚，连着他梦境中温暖的午后与轻柔的拥抱，连着他从未存在过的、却无比渴望的归处，连着他衣服下、皮肤上燃烧着的道道魔纹。

    一起破碎了。

    魔力所过之处涌上充盈的力量和炽热，肌rou在膨胀，骨骼在伸展，金色的眼在黯淡的天光下睁开，燃烧着残酷的火焰。他的毛发光泽暗淡，喉咙同呼吸一起发出低沉的声响。

    兽化的豹向天空发出一声饱含战意的怒号，向世界最后一次宣告他的归来。

    那怒吼化为强劲的风压摧毁了街道，冲垮了周遭的建筑物，也将第一批扑上来的怪物全都掀翻出去。

    几乎是同时，城中所有的怪物都抛下了一切，发了疯一般地涌向他的方向。陷入苦战中的人们惊讶地抬起头，被那怒号中的战意与燃烧灵魂般的生命力所震撼，绝望的情绪被覆盖，他们携手再次站起来，向盟坦之门的方向前进。

    豹强壮的身躯像是绞rou机一般杀入了怪物之中，对于这些被黑暗腐蚀的怪物来，他的生命力就是最好的养料，哪怕犬型的怪物方才近身就会被强壮的四肢碾压成rou泥，它们还是歇斯底里地扑向他，它们的尖牙刺破豹的皮rou，下一刻自己的喉咙就被利爪所贯穿。

    而每隔一段时间，那洪钟般的怒号就会在卡尔卡特城的上空盘旋，一次又一次挑衅着城中所有的黑暗生物，将它们的注意锁死在自己身上。

    这是利夫·赫淮斯托斯的最后一战，作为王国的将军他早已失去了所有的部下，作为强大的战士他早已被拔去了獠牙。

    他只剩下最后一个身份。

    奥利弗终于看到了那盟坦之门，城外的士兵惊讶地看着这么小的孩子只身逃了出来，几个大兵赶紧围上来接住这个孩子，而他刚一停下脚步就跪倒下去，失去了意识。

    魔法团的上将站在瞭望台上，再一次响起的怒号中带着浓重的悲戚，震撼得军人们都下意识低下头去。

    他的副官站在他的身侧，紧皱着眉头。

    “这究竟……难道是监狱中的那条……”

    “慎言，”

    帝国的上将深吸了一口气，数日的血战早已麻木了他们的神经，他却绷直了后背，声音低沉。

    “那是把生机传递给他人，将自己彻底燃烧的……英雄。”

    那位将军一生曾无数次承受王国的军礼，未曾想过当恩仇与政治泯灭，当生命与光芒都抛弃人类，他却收到了来自敌国最铁血的战士们的敬意。

    夜幕降临之前，卡尔卡特城地下的魔阵被点燃，冲天的火光彻底吞噬了城中的一切，爆裂开的魔力平等地撕碎了城中所有的生命。

    断壁残垣之下，早已看不出原型的黑色巨兽也倒下了，秃鹫盘旋在这座死寂之城的上空，其中一只敏锐地发现了这一顿丰盛的晚餐，它落在尸体的头上，啄食了那熄灭的金色眼瞳，将它一口吞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