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番外一
番外一：吴霨 01 吴霨是在携政园出生的，说来也是他与帝后的缘分，他父亲廉郡王是今上的叔伯兄弟，母亲廉王妃是左相的大孙女，吴霨是廉郡王夫妇的第四个孩子，彼时距太医预设的产期还足有两个月。 帝后成婚后，常年居住在携政园，年节也在园中宴客，是年七夕，廉王妃高高兴兴随廉郡王入园，她性子活泼爽朗，怀着孩子还和其他诰命夫人一起在栖棠湖畔赏花穿线，看得好些老人家心惊胆战。 宴上闲聊时，一个老王妃对她道:“可小心些，回头生在园子里，这孩子是算你们的，还是算陛下娘娘的？” 这话私下说是幽默，众人面前说就有失尊重了，好在也没太多人听到，偏生此时太乐署的声儿恰好停下，老王妃孙子一句“小宝宝当然是算陛下娘娘的”脱口而出，稚嫩童言就这么传至所有人耳中。 并肩坐在上首的吴磊和罗云熙两人不觉看去，众人心惊，子嗣是朝中讳莫如深的话题，谁敢大声喧嚷？但凡右相皱一下眉头，皇帝就要动怒了。 老王妃尴尬不已，廉王妃也有些紧张，廉郡王想起身请罪，却听吴磊朗声吩咐安公公指派两个嬷嬷去照顾廉王妃。 君心难测，廉郡王摸不透皇帝此举是雷霆还是雨露，直到看见右相轻不可察地眨眼点头，才放下心来。 宴席继续，罗云熙借着喝酒的遮挡，低声嗔怪:“吓唬人家做什么？” “哪有。”吴磊嘴硬。 宴罢，吴磊和几个皇室子弟一同在“月满西楼”说话，罗云熙则领着大臣们往“曲院风荷”去。 吴磊跟兄弟们聊家常，廉郡王说着说着不自觉就提到自家的三个皮小子，“嬉闹起来跟三个炮仗一样，炸得人耳朵疼，我是真受不了了，要是老四还是个儿子，他出生那天我就卷了铺盖投奔陛下来。” “出息。”吴磊笑骂他，“你也不想想王妃产育的辛苦，你耳朵疼她就不耳朵疼？” 君臣的这番话不过是玩笑，谁知廉郡王一语成谶，他们聊没多久，安德清急匆匆来报，道两个嬷嬷还没去到廉王妃身边呢，王妃就在湖畔跌了一跤，竟是要生了。 “皇后娘娘已经去‘瑶台仙馆’主事了，可园子里没有懂得生育的稳婆呀。” “臣府上备着呢。”廉郡王慌乱道。 “安德清，拿朕的令牌，让侍卫快马加鞭回城去廉郡王府接人过来。”吴磊镇定下旨。 “是。” “瑶台仙馆”中，太医已经到了，罗云熙见吴磊和廉郡王一同过来，稍放下心，“这儿就交给你了，我去安排其他人出园，否则乱糟糟的像什么样。” “好，天暗，小心些。”殿内人多不能有别的大动作，吴磊只好轻捏了一下罗云熙的手。 当晚亥时，廉王妃早产生下一个男婴，母子平安。 乳母嬷嬷将孩子擦拭清理干净，包好抱出来给皇帝皇后瞧，吴磊哪抱过这么小的孩子，襁褓一入怀，整个人就僵了，罗云熙亦是一脸好奇地看着这红通通的娃娃。 这就算沾福了，吴磊赶紧把孩子还给乳母，乳母笑着接过递给了廉郡王，廉郡王不愧是四个孩子的父亲，熟能生巧，抱得稳稳当当。 如今孩子是生了，可事不算完，一是妇人生产要在院子里刨喜坑，可廉王妃是在皇家的园子里生的，难道这喜坑要刨在人家家里？二是生产完就要坐月子，但太医说王妃早产虚弱不宜动，难道也要在人家家里坐月子？ 廉郡王犹疑着看向吴磊，吴磊今晚一直就在想着一件事，此时也正好有了眉目，命所有人都下去，殿内只剩他们三人。 “陛下有什么话要吩咐臣？” “你听我细说。”吴磊示意廉郡王坐下，他拉着罗云熙的手没放，罗云熙大概知道他想讲什么，拍了拍吴磊的手以示安慰。 “当初和云熙大婚时众臣皆以为我将来会纳妃，以绵延子嗣，可先帝那些事你也是知晓的，我再厌恶不过，纳妃是不可能纳的，生子也是不可能生的，今晚在‘月满西楼’听你说那些话，我反倒是有了新的想法。” 廉郡王隐约听出皇帝的言下之意，不由得瞪大双眼。 “你我虽不是亲兄弟，可多年来关系到底不错，王妃又是云熙恩师的孙女，这个孩子生在携政园，是与我们有缘，且他不是你和王妃的长子，若你和王妃舍得，就将孩子给我们抚养，至于他的将来，不用我说，你也能瞧见的不是？” 天大的馅饼就这么砸在头上，廉郡王呆了，“这……” 半晌他才反应过来，语无伦次道:“陛下，娘娘……这……兹事体大，臣不知，臣总得和王妃商量……” 吴磊颔首，“这我明白，所以才单与你说，不叫旁人听见，你自去和王妃商量，她是孩子的母亲，若她不愿，此事就止于此，外人不会多想。当然，我们也给你个承诺，孩子仍叫你俩爹娘，养到大一些再送进宫来教导也成，至于上玉牒的事，祖宗家法在那摆着，等他到十五吧，再过继就是。” 廉郡王表示会好好想想，罗云熙则让他在这住一晚，“‘瑶台仙馆’这边你不用担心，我会安排好伺候的人，在王府什么样，在这里也是什么样，明日再下旨将你们家老太妃请来，也宣老师家眷进园子来瞧瞧。” “谢皇后娘娘恩典！臣也替王妃谢您！”廉郡王感激道。 “不必多礼。” 园子里终于安静下来，两人携手散步回“烟岚云洲”，待洗漱过后，倚着花窗听栖棠湖的波声，吴磊迎着这夜风眯眼吹了会，引颈望向远处模糊的宫殿影子，“你觉得他会答应吗？” 罗云熙浅浅一笑，“雷霆雨露皆君恩，他不答应，廉郡王府在你这一代，可就不会再有丁点得用了。” 他靠着矮几闲逸地拨着手中的女儿茶，却被吴磊拿开搁到一旁，相伴多年，一眼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罗云熙挪动几下靠进吴磊怀里。 吴磊笑意暧昧，在罗云熙唇上轻轻一啄。 本是旖旎曼妙的情事，但提枪上阵后，他不知怎的就有些急躁，挺动时又快又重，压得罗云熙的腰发麻，事后罗云熙揉着他的脑袋，“有心事？” 吴磊沉默片刻，才点头称是，“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可瞧见那娃娃时，当时脑子里竟冒出个怪念头，想着那孩子要是你给我生的该多好，我一定将他宠到天上去。” 见罗云熙挑眉，他又忙摆手，“罢了，当时听廉王妃叫得那么痛，我都几乎不敢听下去，还是算了，我舍不得你受苦。”他环着罗云熙的腰看着人家，“下辈子我当个女人，嫁给你，给你生孩子。” 这下罗云熙是真的哭笑不得，他用指尖点点吴磊脸颊的小痣，“人生在世，不是非要生孩子的呀，且别说是两个男人，就是寻常男女不要孩子，难道就不成了？两个人在一起就很好啦，再者，若非是身在皇家，真喜欢孩子的话，育孤院中那么多可怜的小娃娃呢，抱养一个不也一样么。” “是是，老师说得对，学生受教啦。”吴磊在罗云熙胸口蹭了蹭，说完被罗云熙揉了一把脑袋。 两人正要入睡时，罗云熙又想起吴磊说的话，推了推他叮嘱着，“你方才说廉王妃生得辛苦，咱们又要抚养她的孩子，便该给人家相应的尊荣，廉郡王的亲王位你看着给呢？” “这事我有我的考量。”吴磊阖目拥着他，“廉王府的郡王位我不打算动，实则这也是我选择他儿子的原因之一，这个孩子出身不必太高，但孩子母亲我会给予她亲王妃的待遇，剩下的，就等咱俩百年之后，孩子自己去定夺了。” “也好，你心里有数就行。”罗云熙安心入睡。 02 一个月后，廉王妃出月子，园子里正筹备着小皇子的满月宴。 廉郡王夫妇商量完，同意满月时就将孩子过继给皇帝，并且直接交给皇后抚养，不必等长大再送进宫。 廉王妃心有不舍不假，但她想得通透，也把自己的想法都说给丈夫听，“爷爷在我们这些小辈面前从不吝对右相的夸赞，人家能教出陛下这样的明君，也就能教好咱们儿子。” “老四出生那晚陛下跟我说时，我虽震惊却也明白这是可遇不可求的天大好事，且陛下开口就没有咱们拒绝的份儿了。”廉郡王心有戚戚，这些年来众人有目共睹，帝后夫妻俩随和是随和，但狠起来也是真的狠，“可我到底是要跟你商量的，若你不愿意，那我拼了这家业不要，也不能强行把儿子送走。” “如今不是平安无事了？”廉王妃瞧着儿子的睡颜笑道。 “是了。”廉郡王戳戳儿子的小脸蛋，“你小子啊，是有大福气喽。” 满月这天，吴磊和罗云熙携上了玉牒、新鲜出炉的小皇子祭天地祖宗，再下旨诏告天下，宴请宗室群臣。 小皇子得父皇父后赐名，取单字一个“霨”，有“云起好景”之意，又有“无畏”之音。 名头再好都不是重点，要紧的这是皇帝皇后唯一的继承人，大周未来的君主，大家纷纷争着在小皇子跟前露脸，在帝后面前卖好。 可人一多吴霨就不给面子了，嘴一瘪“啊啊”大哭起来，乳母把他抱回廉王妃身边，她却给孩子掖好小被子，温柔地亲了一下，“你们该抱着他听从皇后娘娘的安排。” 乳母应下，廉王妃又正色道:“他是我生的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但这种场合要是还把孩子往我这儿抱，皇后娘娘就该不悦了，往后我想见孩子，自会请旨进来看，可明白了？” “奴婢明白。”乳母屈身点头。 待宴罢人离，小皇子就被送到“烟岚云洲”的偏殿中，吴磊来时罗云熙正盘腿坐在地毯上，抱着儿子在哼歌。 “让乳母来抱他。”吴磊挨着他坐下，拽着罗云熙的袖子，“你抱久了手该酸了。” “我这刚抱上呢。”罗云熙没依他，顾自哄着怀中的婴儿，“小乖乖长得真可爱，快快长大，父后带你出去玩儿，想要什么都买给你好不好。” 吴磊在一旁酸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凭什么？！他当年第一次出宫的机会还是写策论才从罗云熙那儿换来的，罗云熙还叫他不许大手大脚花钱，怎么到儿子这里一切都变了？！ 乳母在一旁心惊胆战看着皇帝使劲运气，可无缘无故的又怎么能去抱走孩子，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小皇子快快哭一下，这样她就有借口了。 但吴霨舒舒服服窝在父后怀里，笑得眼睛儿都眯成条缝了，哪儿想哭。 乳母等啊等，等啊等，终于等到小皇子饿了，这小子不管不顾的，小手瞎摸索着往罗云熙前襟蹭去，吴磊见状气成了只瞪眼蛙，“逆子！” 罗云熙不解，乳母硬着头皮从皇后手上“抢”过小皇子，说该喂奶了，便抱着孩子逃之夭夭。 “你这是怎么了？”罗云熙看着吴磊失笑。 吴磊大声控诉，委屈得不行。 “你真是……”罗云熙无奈，“他还是个孩子呢，等长大了我自然也是要严格教导的，你呀，难道我平时不够宠着你？” “不够！”吴磊抱臂噘嘴。 “那你说要怎么才够？” 吴磊凑到罗云熙耳边嘀咕一句。 “胡闹，我怎么有……”话未说完，就被吴磊拦腰抱起，回了寝殿。 两人玩儿什么房中情趣外人自是不知，第二日醒来时罗云熙真想狠狠把吴磊踹下床，昨儿夜里那么用力，到这会他胸前还红肿着。 罗云熙咬牙捶了吴磊一下，想下床洗漱，却被人拖回被窝里，贴上来在耳边呵气:“都是我不好，我给你揉揉。” 这一揉就到日高三丈，罗云熙慵懒地枕着吴磊的臂膀，伸指在他胸口画圈圈，“爱你和爱孩子怎么能一样？乖，别胡思乱想。” 吴磊耷拉耳朵，“小时候我和母后相依为命，也不得先帝父爱，可咱们儿子却有咱俩疼他，他还有亲生爹娘，四倍的亲情呢。”吴磊说着说着，还适时地来个“哽咽”。 纵然知道吴磊在做戏，罗云熙还是心疼地揽着他，“好好，我答应你，不管什么感情，永远都最疼你最爱你可好，别难过。” “嗯。”吴磊吸吸鼻子，满意了，在罗云熙看不见他表情的时候拼命压着想要上扬的嘴角。 他们在殿内温存着你侬我侬，却急坏了殿外候着的安德清和见安，御膳房的人都来问过两次了。 昨晚是见安当值，听了半夜的动静，清早以为要起了，结果又…… 他和师傅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进去催。 有道是“有事弟子服其劳”，安德清用眼神示意见安敲门，见安拼命摇头。 就在师徒僵持着时，里头终于喊人，见安松了一大口气。 03 日子就这么过着，转眼吴霨四岁了。 虽说是完全交由皇后抚养，可在吴磊的授意下，吴霨还是宫里和廉郡王府两头住着，但吴霨最爱的却是携政园。 在园子里被他父皇带着上树捕蝉、游湖捞鱼，抓个蛐蛐、掐几朵花，再把两只大胖兔子抱出来遛弯，玩儿累了，就有父后煮好的甜汤喝，简直比神仙还快活。 “父后，抱。”要回“烟岚云洲”了，吴霨就伸出两只小短手。 “吴霨。”吴磊压低了声音。 吴霨多精啊，顿时就知道今天没有抱抱了，转而一手拉着他父皇一手拉着他父后，“回家。” 于是两人牵着儿子走回去。 “烟岚云洲”里的蔷薇还是开得那么好，吴霨一进门就奔到花圃边闻着，小心翼翼摸着花瓣，园子里什么花他都掐得，独这些蔷薇是绝对掐不得的，吴霨以前掐过一次，向来惯着他的父皇将他狠狠训了一顿，等到父后来时，百般无奈，只能先哄了大的再哄小的。 “那些花儿是你父皇亲手栽的，从一粒小种子栽起，得花费多少心思才能让它们长到这么好呢，所以它们是你父皇的珍宝。”罗云熙抱着吴霨摇晃了几下，“小乖乖认了错，父皇已经不生气啦。” “儿臣明白了。”吴霨搂着罗云熙的脖子奶声奶气道，“那父皇为什么最喜欢蔷薇呀？” “这是个秘密，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吴霨皱眉瞪眼，那严肃的神情和吴磊生气时一模一样，乐坏了众人。 后来有一回，吴霨午觉醒来不见伺候他的宫人，自己走出殿门，却瞧见在蔷薇花架旁互相依偎的父皇父后。 吴磊手中握着本书，应该是在读话本，那话本也不知是写了什么感天动地的故事，竟把罗云熙读哭了。 这下吴磊慌了手脚，用着吴霨从未听过的柔声细语哄道:“别哭，你一哭，我的心都碎了。” 吴霨听呆了。 那边吴磊还在“云熙、娘子甚至卿卿地叫。” 六岁的吴霨觉得自己一时间学到了太多深奥的知识。 过后他皮厚去问吴磊，“父皇，您为什么叫父后‘卿卿’呀？” “这是个秘密，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这话怎么听着那么耳熟呢，吴霨心想。 04 吴霨启蒙时，罗云熙下旨让他的三个哥哥也一起到上书房学习，还挑了几个宗室子弟及大臣家的孩子。 没想到上学第一天，吴霨就把靖国公世子打伤了。 原也不过是小孩子玩闹，磕磕碰碰免不了，罗云熙传了太医拿来清凉药膏给那孩子擦上，吴霨寻了个空档溜进来，拉着小世子道歉。 能被挑选进上书房读书的孩子，谁没被家人耳提面命过呢？小世子慌忙摆手，说是自己不小心。 谁知下一刻，吴霨一句“卿卿”脱口而出，把小世子吓得眼眶儿迅速红了，哭着落荒而逃，留吴霨一人在原地不知所措眨着眼。 当时的吴霨年幼无知，不知道自己这一句“卿卿”把未来一生的缘分给唤出来了。 十年后，十九岁的靖国公世子高中探花，他出身簪缨世家，却坚持参加科考，如今算是出人头地了。 曲江宴上，十六岁的太子殿下亲手将酒杯递给靖国公世子，那眼中的仰慕之光，脉脉含情。 宴后，吴磊和罗云熙登楼望远，却意外瞧见不远处角落里的两个身影。 吴霨把一个平安扣塞进心上人手中，又从怀里摸出朵蔷薇，递给了靖国公世子。 “这回可还罚不罚那小子了？”罗云熙笑问。 “看在他送的那人的份上，饶了他这顿打吧。”吴磊哼声。 他笑眯眯看着儿子慌手慌脚的样子，满怀感慨，像是透过那两人的身影，瞧见回忆中某一幕熟悉的光景。 ————完————